消费是一种欲望,可能被压抑,绝不会被泯灭!
大年初一,俄罗斯宇航员谢尔盖·库德·斯维奇科夫在推特上发了一张从国际空间站拍摄的北京夜景图。图片中最亮的地方,不是后厂村,也不是三里屯,而是新发地。就地过年造就了2000万人专心致志的消费场景。事实证明,这个大国之都可以承载任何物质欲望。
北京生活着2000万人,超过40%也就是800万人,会在春节期间暂别这座城市。就像演出结束,帷幕落下,拥堵又嘈杂的古老皇城安静下来,开始显现它隐秘的一面。游客和留在北京的人们,开始享受这份儿难得的慢时光。
前门大栅栏的商户李建国,会提前一个星期备货,迎接农历新年和随之而来的游客,忙碌一直持续到元宵节前后。多年来,他忙着经营生意,很少再回河南老家。
去年,一场疫情不仅让店铺歇业数月,还吞噬了他多年的积蓄。眼下的这个春节,由于各地零星的疫情,政府号召人们留下来过年,同时收紧了进入北京的政策。像李建国这样的生意人,产生一种不好的预感——他们可能再次陷入困境。
伴随着挫败而来的,还有一丝疲惫感。腊月二十八,距离农历新年还有三天,李双手插进裤兜,站在自己的服饰店前,低头盯着脚尖发呆。附近几条胡同里,寥寥行人,行色匆匆。“实在没人,那就再歇歇吧。”他说。
没有人确切知道,到底会有多少人留在北京过年,又有多少人来北京游览。也没有人知道,留在北京过年的人,有多少会像往常一场进入商场、公园和影院。更没有多少人清楚,支撑北京史上首次“就地过年”,到底需要多少资源。唯一知道的是,今年在京过年的人数比往年增加了700多万。
这就像一只蝴蝶煽动了翅膀,没有人察觉到风暴即将到来,也没有人预感到它的凶猛。但它的的确确就这样发生了。
角落里酝酿
在不易察觉的角落里,风暴早已开始酝酿。
北京西四环看丹桥往北五百多米,有一片被环线、铁路和高楼包围的平房胡同,住着不少蓝领人群,包括快递员、外卖小哥和网约车司机。1月中旬的一天傍晚,距离农历新年还有一个月左右,他们聚在胡同口的刀削面馆吃饭,聊天中提到返乡。
往年这时候,蓝领开始陆续离开北京,流向五六线城市及农村。2021年1月初,北京和河北零星出现疫情,加剧了人们的紧张,也加速了蓝领的撤离。
据一位网约车司机回忆,他从凌晨6点出门,跑到上午9点半,三个半小时挣了77块钱。另一个人说,认识一位出租车司机,前天晚上在首都机场拉活儿,等了几个小时才拉到人。聊得最多的,还是回家途中怎么绕开石家庄和邢台。
春节前一个月,
立水桥劳动力市场的打工人开始减少
白领离开的时间会更晚,通常是在除夕前两三天,与蓝领的日期相差近二十天。这段时间里,北京蓝领供给缺口逐渐拉大,直到白领开始返乡。如果再考虑今年的疫情因素,一些由蓝领维系供应的行业,将会更早迎来短缺。
那场谈话过去十多天,附近出现多个快递包裹被延迟的情况。有人给网点打电话,被告知需前来自提;到现场才发现,快递员提前返乡,网点人手严重不足。有人想往外地发一批货,发现物流费用翻了一倍。一位顺丰物流的小哥说,超过5公斤的货物,已经停止揽件和配送。
离过年还有十天左右,一些地方的返乡规定开始松绑。紧接着,更多的骑手、厨师、司机以及商户离开北京,餐馆、商店和批发市场也宣告“明年再见”。
由于多个二级批发市场歇业,外地进货量减少,一位做大客户批发的新发地商家愈发感到悲观。“现在不敢存货。”他说,“存了卖不掉,不就得烂了吗?”
每年春节的人口大迁徙,除夕前迎来第一波春运高峰,此时消费正好从一二线城市转移到三四五六线,货物的运输路线也跟着调整。比如从南方运往北京的蔬菜,此时就得调转方向进入华北和东北。
但今年,时间一天天逼近,没有信号表明,转移将再次发生。
大年初一,俄罗斯宇航员谢尔盖·库德·斯维奇科夫在推特上发了一张从国际空间站拍摄的北京夜景图。图片中最亮的地方,不是后厂村,也不是三里屯,而是东南四环外的新发地批发市场。
新发地承担了首都80%以上的农产品供应。今年,留守商户比去年多出一倍,有5000多家。往年除夕,新发地只有零星交易量;今年除夕,果蔬交易量达到3.1万吨,比节前采购高峰期日均3.7万吨,仅少0.6吨。
节前的新发地
毛勇席在新发地做水果批发,为社区团购、大中型超市、水果店和夫妻店供货。节前半个月,她的销量开始上涨,日销从2车增加到5-6车。卖到最后,货源紧张,她只能供应老客户,拒绝掉新客户。
5分钟里,毛陆续被3、4个订货电话打断,这还不包括找上门的2、3个订货商。“就到这里吧,我得去忙了。”
在除夕以前,家家必须把春联贴好,必须大扫除一次,名曰扫房。必须把肉、鸡、鱼、青菜、年糕什么的都预备充足,至少足够吃用一个星期的——按老习惯,铺户多数关五天门,到正月初六才开张。假若不预备下几天的吃食,临时不容易补充。
这是作家老舍笔下的北京春节。多年来,它就沿着这样的历史惯性在运转。但最近几年,快速发展的同城物流和多渠道并发,改变了很多人的消费习惯。他们的消费决策大大延迟,不再提前储备,即时消费成为主流。
一家叫“襄阳来了”的湖北餐馆,不确定春节有多少顾客,因此不打算节前备货,而是当日根据前天情况采购;“南京大牌档”在北京有十多家餐饮店,担心饿了么平台运力不足,动员所有员工在除夕送外卖,包括管理人员。
2月8,晚上7点半,离除夕还有3天,
北京一家墨西哥餐吧Q Mex Bar&Grill还在排队
在零售端,这场风暴已经有爆发的迹象。
从2月初开始,以快速高效的物流著称的京东,也在北京多个区域出现不同程度的爆仓。在北京太阳宫的一处配送网点,快递包裹溢出门框,散落在几十平方米的路面上。
快递小哥忙着配送,似乎忘了留在身后的餐食。节前,公司抽调其他部门员工支援一线。不过,一直到除夕,不少网点的货量都没有明显下降的趋势。除了电商,多家超市和百货的货量也与往日持平,未见明显下降。
一位经过爆仓网点的男士发出呼吁,若非必须,请大家不要再下单。但风暴已经形成,呼吁似乎并未受到太多关注。更多的人则因快递包裹被延迟,表达着他们的愤怒,或者直接投诉。
一位媒体人在网上买了一个行李箱,还有一些生活用品,直到春节假期结束,他点开订单,才发现物流无法到北京,4、5个订单还滞留外地。
风暴的冲击
除夕,北京天气转暖,国贸CBD放慢脚步,中关村不再人头攒动,望京人也不再忙碌,西二旗地铁里空荡荡的。留守北京的白领开始放下手头的工作,准备享受接下来短暂的清闲时光,却发现风暴将至。
从早晨开始,还在营业的商场和超市出现排队。在立水桥(北五环和六环之间,奥运村北大约10公里)龙德广场,前来购物的车辆一直排到马路上,使龙德广场前的立汤路堵车达1个多小时。
上午十点钟左右,盒马广安门店,不断到来的顾客在店外排起二十多米的长龙;盒马十里铺店,地下停车场开始堵塞,有人想驾车离开,等了两个多小时,到了午饭时间,还停在原地。
后起之秀7FRESH,往日里颇为平淡,除夕也排起长龙,几家店的生鲜很快被扫空。在某个门店的海鲜区,波士顿龙虾、澳洲龙虾、海白虾和梭子蟹等都已被捞空,最后一只瘸着腿和掉了半只钳子的帝王蟹,很快也被人抢走。
蓝色港湾一家主打年货的零售商店
晚上九点钟左右,从城里返回天通苑的地铁,络绎不绝的乘客显示出与往年不同的热闹景象。一位试图转向地铁车窗的乘客,看到车外腾空而起的多彩烟花。五环外设有烟花爆竹限放区域,但还是有人违规被逮;除夕至大年初五,47人因燃放烟花受伤。
除夕的拥堵和爆满,只是这场风暴的开端。北京迎来史上首次“就地过年”,以往的商业和社会平衡被打破,人们才借此可以窥见,大量蓝领撤离,“高端人口”留守北京,将面对一场什么样的风暴冲击。
2月12日,农历新年第一天,北京出现雾霾天气(气象学家张井勇研究表明,春节人口大迁徙显著改善北京气候,相对湿度增加3%-4%)。1014家公园和风景区在春节期间对外开放,有些免门票或者赠票,需要提前在网上预约。很快,故宫、香山、颐和园和动物园等热门景点的门票,已经被预约到三四天以后。
往昔,节前至元宵节,北京四九城以内的道路顺畅无阻。但现在,北京有史以来过年人数最多的一年,主要交通干道二环、长安街等都在堵车。有人打车去1.5公里外的地铁站,车开了半个多小时。
大年初二,一位在王府井百货排队的年轻人,或许是觉得无聊,开始翻阅手机相册。终于,他翻出2020年春节在王府井百货前拍下的视频,整条大街只有零星经过的人,看着让人压抑。
由于庙会等大型活动被取消,人流大量涌入南锣鼓巷、大栅栏和后海等地。往年颇为平常的前门一带,也在这个春节出现了堵车。大栅栏的爆满,不仅让李建国的挫败和疲惫感一扫而空,也弥补着这些商家去年过下的苦头。
晚上12点,胡同里一家卖剪纸和灯笼的小店还是灯火通明
无法出国度假和购物的土豪与精英,许多去了像SKP这样的高端商场。据现场目击者称,该商城的每一层都充斥着人流,几乎每一家奢侈品品牌门口都排起了长队,近乎所有的奢侈品品牌都要求配货,一些流行款式的配货超过1:2。
得知笔者的采访意图以后,一位香奈儿专柜的导购回复称“店里都是客人,无法接受采访”,随后不再回复任何消息。
SKP西北三四公里处的三里屯,则是少数几个平民与富豪共存的地方。那里的人流比平常的周末还要多,不少餐厅、品牌店和美甲照常营业,书店和咖啡馆也没有打烊。你只需花三十四元买上一杯咖啡或茶,就可以坐在PageOne或者三联韬奋书店的玻璃墙后面,待上一天,静静看着外面涌动的人流。
大年初二下午,一位女士坐在那里看完牛年的第一本书,《薇娅:人生是用来改变的》。这本赶在春节前急忙上市的新书,试图向人们展示成功背后的另一个薇娅。她摘录一段,发在微博:
我永远不会忘记,海锋当时看着我,坚定地说:“因为你一直在往前走,暂时跟不上你的人,只能陪你走一段,接下来的路,你就需要换另一批搭档。”
傍晚,遭受一天堵车和排队的人们,想以一种相对安静的方式结束这一天时,多数人应该会选择看一场夜间电影。很快,他们将再次遭受暴击。
除夕之前,北京许多影院的电影票已售出八成左右。接下来的几天,不到中午12点钟,许多影院当天的影片就已经满座。
凌晨2点钟左右,有人走进北京朝阳区东坝保利影院,发现当晚所有场次都满座。正在放映的几部影片,仅就名字来看,很像一个幽灵专场——《刺杀小说家》《人潮汹涌》《待神令》。
影院的门票出现了上涨,不少票价超过三位数,直逼小剧场的门票。一位微博网友对比春节档电影《你好,李焕英》前后两天的票价,发现从145元涨到160元。
除夕至初六,中国电影票房达到78.22亿,刷新2019年创下的纪录。中国电影行业,也在此时迎来高光时刻。这与去年的惨淡形成鲜明对比。
受新冠疫情影响,2020年中国电影票房204.17亿元,只有2019年的三分之一。观影人数大幅下降,华谊兄弟、万达电影和中影等出现巨额亏损,小影院和影视公司悄然倒闭。
6月,52岁的博纳影业副总裁黄巍跳楼自杀。据他的爱人称,黄出事前,“办公桌上最后放的是投资收益项目分表”。
另一个世界
午夜的电影已经散场。此时,夜幕深垂,城市酣睡,新的秩序开始登场。趁着夜幕,人们进入另一个时空,也借此窥探另一种被风暴冲击的生活。
出租和网约车司机是北京深夜最活跃的人群之一。不过现在是春节,许多人已经离开,或者回乡下过年,北京的运力出现了紧缺。
留下来的司机发现,春节前两天订单开始上升,除夕夜到达峰值,紧接着回落,但仍好于往常。订单增加,车费涨价,此时也是司机一年当中收入最高的时候。据《第一财经》报道,一位姓刘的滴滴司机,大年三十下午三点出车,一直跑到正月初一凌晨四点,12个小时收入超过1700元,约为平时的三倍。
凌晨三点,有人走出电影院,打不到车,只好跟朋友步行回家。回家路上,当看到垃圾搬运车在静谧的大街上作业,多少觉得有点诡异。
每天,北京人吃掉17000头猪,消耗2100万枚鸡蛋。与此同时,每天有40万单外卖被送出,1000万件快递被处理。这座城市每天产生2.77万吨生活垃圾,相当于5000头体重超过5吨成年大象的重量;有人甚至统计过,这些垃圾如果用装载量是2.5吨的卡车装满,卡车几乎可以绕北京四环一圈。
北京有44座生活垃圾处理设施,11座焚烧设施,23座生化设施,10座填埋设施。每天的垃圾有一半要被焚烧,四分之一被生化处理,剩下的四分之一被填埋。
年逾花甲的垃圾工王庆喜是这个网络中并不起眼的一环,从事这项工作已经十多年了。每天下午三点半,他会准时出现在北京东三环双井附近的天力街,挨家挨户收走垃圾,然后对其分类,废纸箱等有用的积攒起来,卖给废品回收者。
王来自山西省运城黄河岸边的一个村子。节前,他接到村子里打来的电话,家人说村子里让他留在北京过年,暂时不要回家。王所在的物业公司,也在登记留守北京的员工,他报了名。
就地过年催生的巨大消费,如同一股风暴冲击着商业的供应,也加重了垃圾回收工作者的压力。在大栅栏和南锣鼓巷等人流密集的区域,垃圾回收人员要彻夜工作,才能清除和运走前一天游客留下来的垃圾。
这些垃圾也是流浪猫的主要食物来源。每年春运开始,垃圾数量陆续减少,流浪猫迎来大迁徙,进入餐食垃圾更多的小区和地区,与鸟类和自然展开生存竞争。一个冬天结束,大约五分之四的流浪猫会死去。这套残酷的自然法则,避免流浪猫过度繁殖,给城市带来压力。
今年,大规模消费产生的垃圾和人们的投喂,缓解了流浪猫的食物短缺。据目击者称,在一些有人投喂的社区,已经形成流浪猫的聚集区。这些流浪猫是北京围城的受益者,它们或许会熬过这个冬天,规模迅速壮大。
风暴围城,也让许多失业、破产和欠款人有一丝喘息的机会。比如,去年大量网贷逾期,无数欠款者徘徊在奔溃的边缘。按照中国传统习俗,一旦春联贴到墙上,债主看到就不再催债。
一个外号叫皮皮大叔的河北男人,没有回家过年,留在北京送外卖挣钱。他的目标是好好跑几个月外卖,攒够启动资金,再次创业。
五个月前,他租下立水桥南一家商场的档口,准备卖南京月亮馍。一个月后,这次创业无疾而终。更早之前,他是南京一家健身房的联合创始人。2020年3月初,健身房关闭,他欠了十多家网贷平台一共30多万,亲戚和朋友的手机都被催收公司打了个遍。
最烦躁的时候,一天几十个电话打进来,有催的,有问的,也有骂的。有一次,他发火了,在电话里说对方:“我欠别家平台好几万,也没见怎么着。欠你这几百块钱,整天像催命鬼似的,这样合适吗?”
如果说蓝领的返乡是真正的回家,那么白领则是趁着短暂的假期看望父母。春节期间,关于工作、收入和婚恋的灵魂拷问,成为很多人最为煎熬的时刻。对这些人来说,留在外地过年只是需要一个理由。
近年来,留在北京过年的人数也在逐年增加。过去,许多人不愿留下来,其中一个原因是担心北京太冷清,吃饭买东西不方便。如今在疫情之下,政府号召就地过年,历史的惯性发生改变,加速了该进程。
2月9日,离除夕还有2天,北京丰台南路的一处地摊儿还在营业
2021年,因为很多蓝领提前返乡过年,一些商家关门歇业,市场供给的时间和地点都被压缩。这使北京成为一座围城,经历一场风暴。但就本质而言,这是一次市场需求和供给结构突变带来的冲击。各项数据表明,北京尚未恢复到2019年春节期间的水平。
对这座有着800多年历史的城市来说,这都不是什么新鲜事儿。一个星期以后,北漂与旅人渐渐归来,帷幕再次拉开,熟悉的旋律重新奏响。
随着白领开工,蓝领逐步返回,歇业的商家开门迎客,巨大的缺口渐渐被磨平,物价和客流双双回落,此前的一切仿佛从来不曾出现过。
公园里被踩踏过的土地上,野草萌生,迎接一个春天的到来。或许存活下来的流浪猫,会感激这个冬天在北京发生的一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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