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 | 唐亚华 苏琦 李秋涵 金玙璠
梁丽爽 周继凤 魏婕
编辑 | 黎明
有一种压力，叫互联网人不敢怀孕。
大多数人生孩子前的压力在于，互联网公司加班多、压力大、被KPI绑架，而生完孩子后，随之而来的岗位不保、家庭纠纷升级，更让很多互联网人对生孩子望而却步。
最近的报告数据显示，2019年，中国新出生1465万人，死亡998万人，人口净增长仅为467万人，人口自然增长率下滑到3.34%，这个数字，是过去20年来的最低值，中国生育率已经跌破警戒线。加快生孩子的节奏已经是迫在眉睫的事情了，但不少人吐槽“我为国生育，谁为我养娃”。
深燃和7位互联网人聊了聊他们不敢生孩子的苦衷。有的人背负创业加生育双重压力，生孩子计划一拖再拖；有的人不愿意为一份不满意的工作将就，在跳槽和生孩子之间选择了前者；也有人目睹了一年内5个女同事接连怀孕带来的低气压职场环境，不敢当第6个；还有人非常渴望二胎，但是职场压力已经让他对一胎招架无力，不敢奢望二胎。
职场女性生育难题的争论一直都有，但快节奏、群体年轻化的互联网行业放大了这一问题。个中原委，听听他们怎么说。
跳槽和生孩子不可兼得
我只能选择“先苦后甜”
龚花花 | 28岁 医药企业工作人员
我现在28岁，结婚两年，原本计划就是现在生孩子，但是至少要推迟两年了。
工作压力大是一方面，公司为了节约人手，一个人当两个人用。我现在的工作每月都要出差2次，最忙的时候连续二十天每天加班到凌晨，忙到大姨妈一度混乱，有一次一个月来了两次。
不过更重要的是，我今年有跳槽计划，不敢生。
一般新公司试用期三个月到六个月，如果你试用期就怀孕，虽然说公司不会直接开除你，但对你印象肯定不会好，说不定不会把重要工作交给你，可能职业发展也会受影响。而我在现在这家公司，已经工作了两年，我们行业流动性大，这算是相当长的时间了，老员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，生个娃公司也不至于说你什么。
我就想过要不要再在这家公司将就一下，把孩子生了再走。
但我前前后后算了一下，从我备孕到生完孩子，休完产假，肯定要花至少两年的时间，再花这么长时间在这家公司，不值得。它在行业里实在不算大，公司制度不清晰，福利待遇也不太好，而且更重要的是，再呆下去对我的职业发展也没有什么帮助。
这家公司的氛围也不对。之前有个同事，在公司待了三年，本来准备升管理层，结果因为怀孕，领导就开始对她挑刺，提拔了另一个人。这就代表了公司的态度，三年的老员工还受到这种待遇，那时候我就觉得这家公司人文关怀不行。
我也担心自己继续待下去会不会有这样的遭遇。思前想后，我能想到的解决办法就是换家公司。但其实这是已婚未孕的人普遍面临的一个状况，可能其他公司也差不多，如果我急着要生孩子的话，肯定就不能跳槽了。
生孩子还是跳槽，我选择了后者。
其实这个决定做得有点晚，之前一度想不换工作计划备孕，把很多机会给错过了。我家里人一直有给建议，说年轻生孩子，恢复的快，对身体好，不过我考虑职业发展，用先苦后甜的说法，还是说服了他们，生育计划至少推迟两年。
现在做好决定，我心里也没那么纠结了。据说最佳生育年龄在30岁之前，我觉得自己还没有错过，所以还没有很焦虑。最近我提了离职，新公司一个月以后才入职，那边什么情况我现在也不太知道。但是到了这个节点，我实在是不敢轻易换工作了。
一年内5个女同事接连怀孕生育
短时间内谁也不敢当第6个
高媛 | 32岁 电子商务公司市场
不到一年时间，我们公司五个同事连着怀孕。同事之间还调侃，公司是不是有种奇怪的磁场，能催孕？
领导的嫌弃都写在脸上，难听的话肯定不会放在明面上说，但我们都听到他发过这样的牢骚：怎么都怀孕了？
表面上，无关同事都跟着乐呵，但接替工作的同事肯定有怨言。公司前后变脸不要太明显，怀孕后虽说给你减少一些不方便做的工作，但整体工作量不减，等你生产完回来，不是转岗就是涨KPI。
短时间内，谁也不敢当第6个怀孕的人。
我们是一家电子商务公司，一个大背景是，今年年初技术总监怀孕了，不知道和公司发生了什么冲突，火速离职，直接空降来了一位技术大牛，是同行业里一个大厂的技术总监。这位来的目的很明确，就是抓业绩、抓效率，我们每天的工作流程、工作量都要事无巨细地上报，所有人每天疲于应付各种会议。
外贸经理一直想生孩子，备孕了很多年，同事们都知道。今年1月，她怀孕了4个多月才偷偷跟我们几个同事说，希望我们不要太张扬。
没过两天，领导在会上说，宣布一个好消息：人力经理怀二孩了。全公司的人都表现得挺高兴的，看氛围不错，外贸经理说，好巧，我也怀孕了。当时同事们都过来问好，说她俩可以一起交流，但当时领导的脸色已经不好看了。
接下来，怀孕的人力经理就很少来公司了，但外贸经理一直工作到生孩子前几天，非常拼。
今年疫情状况下，公司一直给外贸组施压，这位同事主要负责和国外客户做沟通报价。但她毕竟是孕妇，公司安排我给她打配合，我的工作量自然加大了，嘴上不说，心里肯定是有怨言的。
但我很同情她，现在她生产完返岗后，公司给外贸部定了更重的KPI，她收入大受影响，想离职，但她告诉我，做这行今年有工作就不错了，暂时不走。
接下来是行政助理和前台两个人轮流怀孕休产假的故事。新的技术总监空降过来后，她们每天疲于奔命，要组织各种会议、做会议纪要和会议汇总。
今年2月，行政助理怀了二胎，怀孕后期在家待岗，一部分工作就交由前台负责，等她生产完回来，被转岗到售后部，她很抵触，但公司说，如果不接就没有其他适合的职位了。
今年年中，前台也怀孕了，行政助理正好在休产假，她提出在家办公，但公司说，不想做可以直接走。
这些场景和言语就像打在我脸上，一个年过32岁、被家里催生的已婚未孕的职场女性。谁都劝我，已婚未孕的状态最难找工作，赶紧在这儿把孩子生了得了。
说实话我没有勇气贸然怀孕，担心没人接替我的工作，担心一切同事们身上的事变本加厉发生在第六个第七个同事身上。
但此时不生，年龄已经不等人了。为了生不生这件事，我一头要应付家人的不理解，另一头要和领导搞好关系以防突然怀孕，从来没有这么受气过，今年下半年都是在间歇焦虑中度过。
创业4年，“猪宝宝”拖成了“牛宝宝”
暮烟 | 30岁 创业服务机构创始人
我俩是夫妻档创业，从2016年10月份正式开始创业，两年以后结的婚。生孩子这件事真的是一拖再拖。我俩本来是打算生猪宝宝的，实在不行鼠宝宝也不错，现在看来牛宝宝都不一定能怀上。
前年我们就买了叶酸准备备孕，今年搬家收拾房子，从角落里翻出了叶酸，本来想去吃，结果发现都已经过期很久了。
有的时候我自己也在想，怎么会这么忙。这可能跟我的性格有关，一方面我比较追求完美，另一方面就是我在工作中很认真，然后就出不来。
我经常周末也会加班到很晚，有的时候周六我从客户那里开完会往公司的方向赶，看到大家都是往热闹的市中心或者家的方向走，只有我的车子是反方向，心里也会不是滋味。
而且我们两个比较特殊，基本上24小时都在一起。虽说我们凡事都是商量着来，但关系会出现疲倦期，分不清是私下相处还是沟通工作。所以我俩也想尽快打破这样的一个状态，我慢慢地去做幕后，或者我再去研究一些其他的项目来做。
他和我在生孩子上面会有一些分歧，他其实比我更想要孩子。他是独生子，一直比较想要陪伴感，也跟我提过几次养个宠物，但我现在工作这么忙根本没有时间，宠物都别想，更别说孩子了。为此他心里其实会有一点失落，我能感觉到。
生育这个难题，我还有双重压力。除了我自己，我在招人的时候也难免会考虑。对于我们这种成长中的公司来说，没办法不在意，这几年我一直都在尝试解决这个问题，今年开始，我和一些刚刚有孩子或者准备要孩子的同事采用freelancer（自由职业者）的合作模式，但这种模式有利也有弊。
好处是他们可以在大方向上完成我既定的任务，又兼顾了他们自己的状态。但这么一来，我就变得很被动。我们之前有两个项目经理和设计，能力都很强，性格也要强，这也是我选择了他们做freelancer的原因，但是这个过程中，他们会因为孩子影响到我的工作进度，所以我也不敢去想我自己生完孩子大概是什么样的工作状态。
这种焦虑是会蔓延的，我们公司现在基本上都是90后或者95后，她们从一开始工作到现在都是在互联网快节奏的状态下，很多人甚至连恋爱、结婚这一关都过不去。
今年公司发展得更顺畅了，但还是忙。本来我的计划是，今年忙完最后一个季度，就把业务陆续转交给今年新招的两个合伙人，然后开始准备要孩子，但眼看年底了，我还是停不下来。希望今年能坚持把叶酸吃下去。
担心生娃后被00后赶超
只能搁置计划
林恩 | 25岁 杭州某互联网企业商务BD
曾有一些关系比较好的领导跟我说过，如果育龄女性来应聘，他们会顾虑更多，特别是30岁以上的未育女性。我男朋友比我大很多，公婆希望我们早点要孩子，再加上我自己也觉得生太晚身体不好恢复，因此我原本计划25岁生娃，在最好的年纪做最想做的事。
但眼瞅着我快26岁了，计划没有任何进展。
不是有调侃说只有在杭州能找得到不睡觉的电商人吗？其实不只是电商行业，互联网行业更是这样，“只要干不死，就往死里干”。我想有自己的事业，就得一步一个脚印地打拼，打拼到第三年，收入才破万，对我来说很不容易，可以说是熬了无数个夜拿命肝来的。平时加班和熬夜是常态，12点睡算早的，就像“垃圾桶里不能有垃圾，床上不能躺人”，双休实际上也不能休息。自从换了这份工作，男朋友经常抱怨我一回家就抱着电脑，工作都比他还吸引我。
不止是职场，巨大的经济压力也是我搁置计划的重要因素。身边有一个很优秀的姐姐，在杭州最大的互联网公司工作（懂的都懂，市值前三的），工资不低，但每天还是舍不得多花一点钱，因为她年纪轻轻就生了娃 ，咬牙贷款买了一套400多万的学区房。
身边有很多同事在怀孕期间都不得已干起了微商，玻尿酸、零食、减肥代餐应有尽有。因为被边缘化，收入变少了，但奶粉钱还是要赚。想一想，要是我现在生孩子去了，有可能被降薪不说，到时候休息大半年再回来，新的00后都能独当一面了，毕竟现在00后非常优秀，能独立做百来万的项目也是经常有的事情。一不留神，我们就没竞争力了。
要想在这干下去，我还不能怀孕。如果跳槽去别的地方，又需要体检做X光胸片，意味着我半年到一年内都不能备孕。现在我知道了，没有什么两全其美的办法，最好的计划就是没有计划。当然，我听说过一个宝妈的”骚操作“，她在产假期间面试好了下家，产假一结束就跳槽去了新公司。我觉得这不失为一个好办法，既没有损害原公司的利益，又能多赚点奶粉钱，也不会被团队边缘化，毕竟是融入新团队。
婚假都难请
更不要提生孩子了
林晨 | 27岁 游戏项目运营负责人
我所在的行业是游戏行业。平时早上九点半上班，晚上七八点也下不了班，因为是海外项目所以有时差问题，平时休息时间也要关注平台数据。其他同事基本也都是连轴转，就差在公司洗漱睡觉了。
入行前我本来想的是30岁之前结婚生子，但是目前结婚以后发现请婚假都困难。因为日常工作繁琐，而且新提的项目计划暂停有点难办，领导同意得也很勉强，但因为没办法我还是休了。休假期间也非常担忧工作问题，原因是最近上司计划升职调薪，同组男同事都比较拼，也没有家庭顾虑。为了不输给其他没有结婚的同事，我工作更加卖力。
请婚假都这么困难，更不要提生孩子了。结婚后，男方家庭也提出了生育计划，但是我的反应只能是沉默。
我一直觉得婚姻自由生育自由，公司也有相关的新婚奖励和按法定时长休婚假的规定。只不过大家对待生育还是讳莫如深，尤其是女同事。
因为这一行竞争太激烈了。有其他女同事休产假之后还是在线上工作，并且提前结束了产假，不想失去升职的机会。互联网行业本来就年轻，大家的前景可以说都不是很明确，加上“奋斗逼”浓度比较高，考虑自己家庭生活的时间也就很少了。
我现在已经27岁，有了生育压力，也很焦虑，但是只能走一步算一步。目前打算先关注升职的问题，因为这个行业薪水比较可观，日后即便有了孩子也会面临养娃的负担，所以也就不打算这两年开始生育计划。
事实上，在我看来，在年轻化的行业中，不稳定这个主题永远不会变，女性更是不易。国家也没有强制男性同休婚假的法规，所以女性生育几乎等同于被职场边缘化。
全部门17个女性
只有一个人敢生孩子
燕子 | 36岁 某互联网公司市场
女性、北漂、领导岗位，这三个词连在一起，可以说是生育路上强有力的绊脚石了。
我们做市场的，会敏锐地觉察到社会风向的变化，观念也比较超前。我们市场部的女同事，都一致地认为，女性不能被子宫绑架，所以不存在受困于“女性三十岁之前一定要结婚生子”的观念，或是面临长辈催生压力而烦恼。大家更多地会考虑自己，有的担心生孩子会对女性的身体伤害很大，害怕身材恢复不了，有的更希望把钱花在做美容、旅行、买衣服上，还有的担心生孩子影响自己的职业发展。我们部门里17个女生，只有一个人生孩子，大家都觉得她很有勇气。
另外一点，大家基本都是北漂，生孩子需要顾虑更多。我身边特别早要孩子的，要么是北京人，要么是新北京人，总之就是有房有户口，不用担心买房、孩子上学问题。你想一下，如果是非北京人的一对情侣，有了孩子，父母都得过来带孩子，至少就得租两居室，房租就得七八千，按两个人每人两万的收入来算，刨去房租、固定支出，孩子还要买奶粉，以后还要上幼儿园等一系列问题，特别费钱。房子、收入这块如果不是特别有底气也不敢要。
今年有两个男同事要孩子了，他们都是北京人。虽然他们的媳妇也有工作方面的烦恼，担心不能晋升，或者面临竞争的压力，但是他们还是能找到空子，决定生孩子。为什么北漂就觉得找不到空子？我觉得最根本的原因就是因为大家还是一种飘的状态，没有稳定下来。你想想，动物产卵都需要安稳的环境，更何况人呢。租着房要孩子，想想就没有勇气。
当然，如果刚做了领导，或是眼看着有晋升希望，肯定就暂时不会要孩子。我们公司现在有五条业务线，每条业务线的leader基本上都是女生，我今年才刚当上业务线负责人，如果我离开几个月，这条业务线可能就得过继到别人手上。现在要孩子肯定是不合适的，至少得稳定个两三年，我对产品足够熟悉了，别人很难替代我的时候，我再考虑要孩子吧。
北漂女性生孩子，本质是一道很难的规划题，需要权衡利弊、审时度势，才能找出一个相对最优解，想生就生，不存在的。
一胎已经鸡飞狗跳
想要二胎却不敢生
张磊 | 35岁 电商公司市场
我们家小孩今年5岁了，对我们来说生一个孩子就够了，但站在小孩的角度，因为我和老婆都是独生子女，从小觉得很孤单，而且我们这一代还有表兄弟姐妹，新一代小孩长大以后可能连这些都没有了，所以我们认为生二胎非常有必要，他们可以互相陪伴。
我们虽然心里想生，但现实因素又让人很难落实。
首先我们工作都很忙，基本上每天都要加班，到家就八九点了，小孩都要睡觉了，工作日没时间陪伴孩子，周六日虽然我们已经尽力在把时间花在孩子身上了，但经常还是不可避免要加班。
之前一胎出生的时候，我经常加班到凌晨，没时间陪伴孩子，我老婆也有些不爽。而且对她来说，这两年好不容易在职场上有了一定的地位，如果再生二胎，有可能又会跟职场脱节。同时，二胎生完，一胎的陪伴、教育时间可能会更少。工作节奏和压力是生二胎的首要阻力。
而且有了孩子，老人必须从外地过来给我们带孩子，这对父母也很不公平。他们离开自己熟悉的生活圈，每天很无聊。另外，因为两代人观念、习惯不同，以及我们工作太忙，经常会产生摩擦。有矛盾总要有人妥协，如果是我们妥协还好，但如果需要父母来迁就，我会觉得很内疚。但我们这样的年龄如果没有老人带孩子，问题会非常棘手。如果再生二胎，矛盾有可能升级。
另外，在职场上，我自己也进入了一定的瓶颈期。我对自己的上升通道以及未来还没有想清楚，也有很大的危机感，能不能给两个孩子提供高质量的经济、教育条件，还不确定，所以二胎计划一直没有落实。
我也一直在努力创造条件。我一直不太愿意接受让保姆带孩子，如果我的收入可以翻倍，或许可以考虑让我老婆不上班，或者协调好她的工作，以及处理好老人带孩子的问题，如果这些问题能比较好的磨合与解决，一家人能其乐融融地把小孩照顾好，我可能才会真正考虑生二胎。目前来看，只能走一步看一步。
*题图及文中配图来源于Unsplash。应受访者要求，文中龚花花、高媛、暮烟、林恩、 林晨、燕子、张磊为化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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